香饽饽

香饽饽

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味道。

屈云灭低下头,无声的把信纸翻了过来,他继续认真的看向信纸,就是那双眼珠子很久都没再动过。

萧融笑得花枝乱颤,一会儿起身一会儿俯身的,完全不在乎屈云灭那张脸黑成了什么德行。

屈云灭恼羞成怒的把信纸啪一下拍到桌子上,他问萧融:“还没笑够?!“

萧融长长的呼了一口气,用拇指揩掉眼角的眼泪,然后才慢慢端正坐姿:“启宗大王,已经笑够了。”

屈云灭:“…”

想打人。无限好文,尽在晋江文学城

但也就是想想了。

两人的情绪都渐渐平静了下来,他们一向这样,吵架的时候仿佛下一瞬就要动手了,但和好的时候又仿佛上一秒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,屈云灭本来不习惯与人这样相处,可习不习惯的反正已经这样了。

而萧融在呼吸平稳之后,他伸出手把屈云灭之前看的信纸拿了起来,都已经拿到自己那边了,他还要象征性的问一句:“我能看看吗?”

屈云灭想说你是不是问的有点晚了,可是在口舌之争上他从来都没赢过,每回郁闷的人都是自己,干脆,他免了这个过程,只默黑默术的盯着萧融不说话。

萧融懂了,于是手指—翻,就开始—目十行的读信。www.hebart.net 古书小说网

这是原百福发来的信函,前半段说的都是军中纪律如何,鲜卑动向如何,鲜卑军队也在大批量的聚集当中,经常有使节出城,估计是搬救兵去了。

这些萧融都不在意,史上鲜卑就是个秋后的蚂—,哪怕屈云灭不管不顾只会莽都把它打下来了,更何况是准备丰富的现在,所以他只是瞥—眼,然后就继续往下看了。

后半段便不是军务了,而是类似闲聊的话家常,原百福捡了几个颇为有趣的事情告诉屈云灭,让他知道雁门郡一点事都没有,大家都好着呢,全军都在等待大王的到来,至于屈云灭不怎么信任的王新用,他整日都忙着操练军队、点数煤矿,作为曾经的南雍人,他确实是比北方人更怕冷。

而在最后,原百福劝屈云灭听从高先生的建议,多多向各位先生问策求策,再改改他那个说话太直的毛病,不要再得罪士人了,听说萧先生在陈留办成了许多事,他劝屈云灭一定要在萧融面前控制好自己的脾气,虽说萧融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可以让屈云灭与他和平共处的士人,但关系的破裂往往不在一瞬间,而在日积月累,也许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犯了萧融,等到萧融离开的时候,他就是追悔莫及也晚了。

最最后,他说今年的将军酿已经可以喝了,他留了两坛,等屈云灭过来的时候,两人再痛痛快快的喝—杯。

萧融:””

看完一遍,他又忍不住看了第二遍,因为这不是纯粹的军中报告,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家书,萧融一直都知道在F4里,原百福是屈云灭最信任的人,可是他几乎没怎么亲眼见过他俩相处,如今看了这封信,他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到过。

因为屈云灭和原百福待在一处的时候,多数都只有他们两个人,无论私事还是公事,屈云灭都倾向于只找他一个。

这种信一个人就把一个人往死里用的感觉

对于原百福,萧融不多做评价,毕竟他也称不上了解他,但他有点纳闷,按理说屈云灭也是很信任自己的,他都能为了自己挥兵南下了,这可是高丞相才能有的待遇。但为什么屈云灭从来都不让他多办事,有时候见他太忙,还很不高兴的让他不要这么霸道,把所有公务都揽在自己手里。

萧融:“….”

屈云灭难道以为这是他想的吗?但凡屈云灭手下有几个得用的人,他也不至于恨不得将自己当成十个人来用。

算了,想想就糟心,把信重新推回到屈云灭面前,萧融说道:“原将军很关心大王。”

屈云灭瞥他一眼:“的确,你应该多学学他。”

萧融:“”

不要生气,不要生气,想象他是—头野牛,但只有一颗仓鼠的脑子。

屈云灭看着萧融从神情凝滞、再到神情慈祥,他不知道萧融想了什么,但他觉得自己最好也别知道。

萧融舒服了,又能以平常心和屈云灭对话了:“大王同原将军、简将军都是一起长大的,对吗?”

屈云灭嗯了一声,然后又补充一句:“还有公孙元,我先识得了简峤,后又识得了原百福和公孙元。”

萧融轻笑:“算起来也是将近二十年的交情了,不知道多少人都羡慕大王呢。”

屈云灭不懂这有什么可羡慕的,他们都是镇北军的子女,自然会在同一处长大,他们都无处可去,无人可依,自然就只能结伴而行,跌跌撞撞的成长到今日这个模样。

萧融能看出来屈云灭的疑惑,但他没有解释,有几个发小不是什么稀罕事,但每个发小都有领兵打仗的能力,这就很罕见了,虽说他们都是军人的子女,但好竹出歹笋的事也不少啊。

不过

全员都这么厉害,是好事,也不是好事,越厉害的人越不好控制,越亲近的人越容易滋生阴暗的想法,就像刑案犯一样,百分之九十都是熟人作案,只有认识你、了解你的人,才知道怎么毁了你。

萧融安静了一会儿,然后突然抬起头:“大王,不如将出征的时间提前一旬,我想多准备一些辎重,让后勤部队都带上,到了雁门关之后,大王便在誓师会上将这些东西当场发放下去,也没有什么值钱的,就是一人发一枚护心镜,再发一根白色的布条,护心镜是用来保护将士的身体,而那白布条,大家可以绑在身上、也可以绑在头顶,这是一场复仇的战争,也是一场祭奠的战争,等到结束之后,白布条上染了敌人的血,再没有什么战利品比它更贵重了。”

萧融在心里盘算着护心镜的成本,用不着做太大,毕竟这玩意精神上的价值比实际的价值大,库房里积攒了许多老旧的钱币,多数都发霉了,有些还是前前前前朝的货币,铜子不值钱,而且镇北军一花钱,那数量都是几千银起步,很少会有用铜板付钱的时候,再加上这些铜板良莠不齐的,早晚萧融都要发行新的货币,他本来是准备留着以后重新铸造的。

如今看来可以用在护心镜上面,至于白布条就更简单了,一人一小条而已,用不了三天他就能采购齐全。

萧融想的入神,没注意到屈云灭说了一句话,等他反应过来去问的时候,屈云灭却摇摇头,表示他没说什么。

其实说了,他说的是,你愿同我—起出征吗。

从头到尾他都没打算带着萧融去盛乐城,哪怕如今他也不打算这么做,可是刚刚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就让他问了这句话。

萧融精打细算、萧融扣扣搜搜,而萧融为数不多的大方时刻,都用在了他身上。

虽说他是要将那些东西送给将士,但作为一个将军,屈云灭难道会看不出来他的用意在哪里么,他在帮自己凝聚军心、帮自己鼓舞士气、帮自己的每个—意孤行找好理由,让外面的人不能用言语中伤他。

屈云灭想说他不在意,流言蜚语于他而言不过是耳旁风的存在,可是转念一想又不对,他不在意没关系,萧融在意,萧融是不愿意听到外人说他的坏话的。

萧融还在那啰啰嗦嗦的盘算着誓师会要怎么搞,酒肯定是不能发的,但屈云灭这演讲水平也太差了,仅靠言语根本无法调动将士们的积极性,他本想在这叮嘱屈云灭一番,告诉他到时候应该怎么说话,但说着说着,他自己就放弃了,他咂咂嘴,意兴阑珊的说道,罢了,在大王你出征之前,我会把演讲稿写出来的,到时候大王熟读并背诵就好了。

屈云灭点点头,表示记住了。

萧融顿时惊讶的看向他。

这就答应了?居然不先挑刺挑刺他的态度和语气?

下一瞬,更加让萧融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。

屈云灭居然静静的看着他,对他说道:“我总是让你劳心又劳力。”

萧融睁大双眼,而在他愕然的目光中,屈云灭垂下眼,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:“可我不想改。”

然而就像他时不时在心里冒出的念头一般,人怎么想和怎么做一直都是两码事,他不想改,但他又没法看着萧融这么辛苦,所以他总是在改。

但再多的毛病,也有全部改好的那一天吧,如果萧融不再同他苦口婆心的说话、不再动不动就跑来查看他在做什么、不再担心他的言行举止,那他们两个之间还有什么可做的?

屈云灭一愣。

他原以为自己和萧融已经很亲近了,然而这么一回想,他才意识到一个事情。

萧融从没有因为闲来无事去找他的时候,他每次过来都是有事要做,不是要规劝他什么,就是要让他做什么,或是向他问询什么,如果他和萧融坐在一处什么话都不说,那通常都是他去找萧融的时候,只有这个情况下,萧融才会稍微安静一会儿。

但这个安静似乎不是屈云灭想象中的和谐相处,而是萧融除了公事之外,同他根本无话可说。

一下子,屈云灭又想起来萧融之前说过的,他不想欠自己的人情。

屈云灭心里有点乱,因为他捋不清这些事的关系,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,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件事,而他分析不出来那是什么事。

萧融关疑惑日的叫他:“大王,大王?“

屈云灭抬起眼睛。

萧融的心脏微微跳了一下,屈云灭这个神情让他觉得有些奇怪,但他终归没有太重视,而是问他之前就想问的问题:“四军的主将应当都会随大王一同出征,不知大王觉得今日那个地法曾如何,他虽败在了大王手里,但也是不可多得的一员猛将了,大王想不想把他纳入麾下?“

那半个时辰的世界观重塑可不是白白的浪费时间,一旦接受了屈云灭是本时代战力天花板的身份,萧融几乎立刻就不再害怕地法曾了。

论武力,他比不过屈云灭,论智力,他比不过自己。

就算不知道地法曾生平,萧融也隐隐约约听过他的名声,这人就是特别会带兵、特别会用人而已,他是将军型的国君,他要是谋略上也非常厉害,那萧融肯定会有这种印象,所以萧融可以大言不惭的说,地法曾比不过自己的谋略。

再说了,就算是他夜郎自大了,其实地法曾不仅能当将军,还能当军师,那萧融也不用怕他。

要是真把萧融逼急了,他就不会再像如今这样徐徐图之了,既然他能知道那么多改善民生的办法,自然他也会知道许多改善武器的办法,还有特别缺德的,几乎就是生化武器雏形的某些办法,在兵刃上涂抹粪便和动物的污血,这样敌军就是没死在战场上,也会死在回去的感染中。

如今事情还没严峻到那个地步,而且大王是真的很猛,萧融就没想过用这些。

地法曾就是再厉害,也不可能跨越—千五百年的知识储备量,武力上他和屈云灭不属于同一个层次,同理,知识量上他也没法跟萧融比拼。

所以萧融的心态已经很平衡了,他想先看看屈云灭是什么意见,然后再回去安排地法曾的去处。

地法曾是个人物,他不会抹消这个人的存在,但这已经是个不同的世界了,他曾吃过的红利,如今转移到了屈云灭的头上,至于公平不公平的这个问题没有意义,难道正史上屈云灭的惨死就很公平吗。

而屈云灭听了萧融的话,他沉默一会儿,不知道是思考还是在反应,总之他没什么情绪的说道:“他身手可以,就让他继续做你的护卫吧,有他保护你,我在盛乐也能放心—些。”

屈云灭心不在焉的,自己说的话他自己可能都没印象,而萧融又是愣了愣,因为屈云灭平时不是这么说话的,他平时的说法应当是——你身体那么孱弱,当然需要旁人的保护,这样我走了以后,才不会担心哪—天你就死在陈留了。

萧融:“”

好恐怖,仿佛刚才有另—个屈云灭在他脑子里说话—样。

从屈云灭这里出来,萧融回去抓紧时间吃了个饭,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去找地法曾。

天热也是有好处的,这不,地法曾的头发已经干了。

……

见到萧融走进来,又在发杲的地法曾立刻站起身。

萧融笑了笑,对他道:“坐,你今日表现很好,整个镇北军中怕是都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,在大王手下坚持那么久,看来我的眼光没有出错,你就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柔然勇士。”

这是萧融第二次称他勇士了,萧融大约不知道,柔然人也不是谁都能称一句勇士,那是柔然的最高赞誉,是他这种出逃的奴隶完全配不上的。

说来也有点意思,柔然人虽然崇尚强者,但有个前提,那就是强者不能是一个奴隶。

在外面,鲜卑人往死里看不起柔然人,怎么难听怎么骂他们,怎么缺德怎么使唤他们,而柔然作为被欺压的一方,每天都暗恨着,盼着鲜卑早点完蛋,同时,他们也用同样的待遇对待自己国家的奴隶们,仿佛一旦变成奴隶,那这个人就不再是人了,不管他有多厉害,谁都能踩他一脚、踹他一下。

地法曾不是犯错才变成的奴隶,他天生就是个奴隶,他们一家子好几代都没能翻身成平民,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,他的母亲怀孕了,便只能生下他,而他也不记得自己母亲什么模样了,因为那个女人在他五岁的时候就死了。

死了也好,女奴比男奴更可怜,白天女奴要干活,晚上则要被男奴发泄,而他们的主人不会管这个,毕竟男奴欲求不满容易生事,等女奴生下了孩子,就又是新的奴隶。

地法曾大约是基因变异了,因为他记得那个巨大的草场当中,没有一个人是他如今这个体型的,但多亏了他能长成这么一个体型,他十二岁就成功逃出了那个牢笼,然后一路往南流浪,因为他听别人说起过,南方的雍朝遍地都是香料与黄金。

体型大挺好的,但人要是笨的话,也得吃很多很多亏,地法曾都数不清他这辈子到底遇上过多少个人了,有对他好的、也有对他差的,说实话,到了如今这个地步,他已经不在乎别人对他是什么态度了。

不管是好还是差,这些人都没法在他生命里停留太久,他们都不重要,不值得地法曾投入过多的眼神。

就像萧融。

地法曾之前一直都很低调,唯一露出明显的情绪时,就是屈云灭邀请他打一场的时候,而真打完了,他又变回了那个半死不活的模样,即使自己输了,他都没有流露出半点鲜活劲儿来。

而屈云灭能引起地法曾的兴趣,是因为他很强,萧融就不行了,哪怕他长得像个天仙,看在地法曾眼里也就等于—块石头。

萧融夸他了,他就接着,而且尽量让自己的神情不那么冒犯,这是他流浪多年总结出来的生存原则,遇见什么人、就说什么样的话,这样他的生活就能容易许多。

萧融看他这个模样,忍不住的皱了皱眉。

这和他想象中的草原大帝不太一样,但他也不觉得地法曾是宋铄那种人,成熟得晚,所以暂时还显露不出锋芒来。

开玩笑么….宋铄那是隔了二十六年,而地法曾才隔了不到七年,只有六年啊,如果还按正史发展,明年他就该回柔然去了。

萧融懂了,这都是他的表象而已,这人是个大锅炉,从外面看冷淡得很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,实际上他里面已经烧到了一千多度,就等着一个开盖的时机了。

这才叫闷声干大事的,要么就什么都不干,要么就来个大的。

萧融沉吟片刻,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,他让地法曾也坐,但地法曾在中原混了太多年,他知道以自己的地位是不该坐的。

萧融也不管他了,只微微仰头看他:“你在金陵待了多少年。”

地法曾:“十年,但有雇主的时候,我便会离开金陵,所以真正的算起来,还不到一年。”

萧融:“为何不回柔然?”

地法曾:“身上有奴隶的烙印,去不掉的话,回去之后便会被抓起来。”

萧融:“你听说过我吗?“

地法曾终于掀起眼皮看了看他,但是很快又重新垂下去了:“听说过。”

萧融笑了笑:“让我猜猜,你听过的我应当是这样,我会占卜,我在镇北军中极受镇北王的重视,我是个怪人、也是个奇人,竟然能从镇北王手里活下来。”

萧融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小,主要是这里是他的院子,他也不必担心会有旁人过来,的确,旁人不会不说一声就进来讨嫌的,问题是他的院子也是镇北王的府邸,门口的卫兵绝不会拦着他进来。

屈云灭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,而他真正回过神的时候,萧融早就走了,在待在原地继续纠结和直接问出口让纠结的人变成萧融之间,他果断选了后者。

而他刚走到这就听到这么—句话,屈云灭一怔,脚步就这么停下了。

里面,地法曾没有反驳萧融,这是他听过的、又不是他说过的,他也不担心萧融因为这个就对他发难。

接下来,萧融又问了他一个问题:“外面的人是不是都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投靠镇北王?“

地法曾:“”

没有,他们都说你和镇北王—丘之貉,凑到—起真是太正常了。

咳.…要是这么说的话,萧融可能就会对他发难了,所以地法曾一点犹豫都没有,直接就撒谎道:“是的,他们很想知道。”

….

萧融没有察觉到这是一句谎话,他又笑了笑:“原因很简单,我在这里便能告诉你,因为我知道这乱世当中只能有一个赢家,而那人就是镇北王屈云灭。”

“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如此笃定?”

地法曾:“””

没有,这关我什么事。

但下—秒,地法曾又点了点头:“请萧令尹解惑。”

萧融微微—笑,“因为他出身太糟糕了。”

屈云灭:“”

萧、融!

地法曾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,他知道萧融这是打算以镇北王为例子来打动他,毕竟地法曾的武力很强,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试图拉拢过他,但他最后都拒绝了,因为旁人都是想让他给自己卖命,而地法曾不愿意再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到任何一个“主人”手中。

雇主则不一样,银货两讫之后,他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。

萧融还不知道外面站着一个屈云灭,他悠悠的继续说:“我的确是个怪人,我出身世家的旁支,可我不喜世家的任何举动,我作为一个士人踏入尘世间,可我又不认同自己士人的身份,不怕你知道,我一直认为的自己,是一个读过书的百姓。”

地法曾的神情微微变了一下。

因为他听懂萧融这句话代表什么了,他是要把自己和士人阶层割裂开来,普通人这么做当然没关系,可他是镇北王的幕僚,而且是镇北王最信任的幕僚,他这个态度会让许多人愤怒的。

地法曾的想法都快到大气层了,再看外面的屈云灭,他拧着眉歪头,读过书的百姓?那不就是士人吗?为什么萧融还要单独提这么—句啊?

见地法曾懂了,萧融这才站起来:“这样的我到了哪里都是众矢之的,因为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,哪怕今日我装成自己没有这个想法,早晚有一日我还是会暴露,有的人可以骗自己一辈子,偏偏我是不能帮偏的那种人。”

屈云灭一愣,萧融可能只是随意的说了这么一句话,但是屈云灭觉得他是终于说了一句无意中的实话。

而里面的萧融还在说着:“南雍容不下我,别国容不下我,这中原上散落的大大小小首领,没有一个人可以容忍我有这样的想法,因为人总是要妥协的,当我和一个阶层站在对立面的时候,我的身后就不会再有其他人了。”

地法曾深深的看着他,他知道萧融说的是对的。

而下一秒,萧融又话锋—转:“但大王不—样。”

屈云灭本来还在沉思,—听这个,瞬间抬头。

“世人只看得到大王出身流民,是差一点就能成为强盗的那种人,世人也只看得到大王喜好杀戮,不管是谁得罪了他,他都要那人的性命,睚眦必报到了这个程度,谁敢留在他身边呢?人都是趋利避害的,一个无人支持的镇北王,又能撑多少时日呢?这便是世人的想法,也不能说他们错了,毕竟人的眼光都有限,他们不认识大王、也见不到大王,自然就只能看那些流于表面的东西,而你知道世人看不到的是什么吗?“

地法曾望着他,这回他没有在心里来—句关我什么事了。

萧融轻笑:“他们看不到大王的包容性,看不到大王出身微末、成长艰难,看不到大王遭遇了多少的生离死别,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流放的罪人成为他的丞相的人,也是世上唯一一个能接受我所有的想法,并真心实意为百姓着想的人,而且他包容的不仅仅是丞相与我,更是这世上所有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人们。大王从不拒绝百姓的投奔、将士的效忠,只要人来了,他就会收留下来,或许大王自己都未曾发现过,他其实不愿意束缚任何人,在他看来这些人不是属于他的,而是走累了,便来到他的治下安家了,你知道这个想法、在这个世上,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吗?“

他问的是地法曾,但呆住的人是屈云灭

他,是这么想的吗??

但仔细想想好像萧融说的也没错,他的确不管那些来来去去的人,或走或留他都不在意。

高淘之:对,你当然不在意,你多牛啊,是吧,活爹。

屈云灭发呆的时候,萧融已经进入下一阶段了,他慷慨激昂的给地法曾灌输人权的意识,对一般人估计很难起作用,但地法曾可是个能掌权的奴隶,他不可能听不懂。

果不其然,屈云灭这种治理却不拥有的态度让地法曾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,他承认,他非常想要生活在这样的地方——如果他今年还是十二岁的话。

可他今年都二十五了,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,这世上也没人能拥有他了,那他为什么还要找这么—个地方,他自己就能成为这个地方。

他都能想象到萧融下一句要问他什么,无非就是,你愿意留在镇北王这里吗?

然而下—秒,萧融问了个让他差点维持不住面瘫表情的问题。

“你愿意成为另一个镇北王吗?”

地法曾:””

诡计多端的中原人,你是认为收服不了我,所以就干脆害死我吗?

地法曾默了默,他对萧融说:“我不愿意,也不敢。”

萧融哈哈笑了一声:“别怕,我就是跟你开了个玩笑而已,就算你想成为,你也成为不了,这世上只有一个屈云灭,任何人都不可能变成他,也无法模仿他,但每个地方都要有一个王,这样天下才能太平,群龙无首便是混乱的开始,我虽不愿意成为一个世间意义上的士人,但我也不反对等级与阶层的存在,秩序才是平和的基石。所以我这个问题其实是在问你,你愿意像镇北王一样,成为以后的柔然王、甚至是北海王吗?“

北海就是于巳尼大海,也就是贝加尔湖,因为太大了,人们误以为它也是个海。

地法曾愣愣的看着萧融,他感觉萧融已经精神出问题了。

他张了张口,回答道:“我只是一个奴隶…”

萧融打断他:“不对,你在柔然的时候是个奴隶,当你出了柔然,你便是中原的雇佣兵。而这个身份也仅仅截止到一个时辰之前,在你与大王切磋之后,大王亲口说了,要你成为我的护卫,在他前去攻打鲜卑的时候,你的任务便是保护我,保护这个陈留。”

屈云灭:””

他算是服了萧融了,真真假假的,连他都快分不清到底哪句才是他说过的话了。

萧融又道:“你或许对我的地位没有什么概念,那我可以这么告诉你,我的上一个护卫是大王亲领的中军先锋中郎将,他是大王最信任的亲兵之一,等打完鲜卑,大约就能升成将军了,而你要代替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的职务。从奴隶到中郎将,你认为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吗?”

地法曾哑口无言,而萧融又问他:“究竟是奴隶到中郎将难,还是中郎将到柔然王难?“

地法曾:“令尹太抬举我了.……”

萧融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:“那你又觉得我为何要抬举你,你曾是一个奴隶,还是一个异族,还刚刚被我们大王打败了,若我来找你不是因为我失心疯了,那你觉得又是什么让我这么相信你。地法曾,大王的野心从来都不局限于整个中原之上,从古到今草原劫掠中原的事情几乎没有一天停止过,而草原茹毛饮血、一场天灾就要承受灭族的危险,这个局面也从未真正的消失过,我今日同你说了这么多,我也就不怕你知道,终有一日大王是要打到草原更深处的,他要保护这一片大地,也要让那些恶人付出血的代价,不是你的话,也会有别人,而我更希望那个人是你,难道你不敢这么想吗?”

地法曾:””

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
屈云灭:”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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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虚,萧融怎么知道他还想打别的地方,他明明一个人都没说过啊。

地法曾斟酌好半晌,才说了一个字:“我——“

萧融却不让他说了:“或许是柔然王这三个字吓到你了,我此时对你提起,却绝不可能认为你很快就能做到,你还是我的护卫,甚至你都没有中郎将的官职,我认为的不过是我认为的,我不会因此就给你任何优待。你想要什么,便只能去自己争取,而我提供给你的是和其他镇北军一样的机会。但你知道的,我是一个怪人,我能接受你不代表镇北军也能接受你,留在他们中间,你要付出的依旧是比他们更多的努力,但好在镇北军也是一个怪地方,这里没有要人命的同僚倾轧、没有出身高贵低贱引起的欺辱,只要你够强,总有一日镇北军会认可你,把你视为真正的一员。”

说了这么多,萧融都有点累了,他抿了抿唇,然后才看向地法曾:“怎样,你想试试吗?“

不想。

不管萧融说的有多天花乱坠,他的第一反应都是不想,因为他知道答应了萧融,等待着自己的很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,萧融或许是认真的,也或许是骗他的,但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,当自己做出决定的那—刻,他就没法再从这条船上下去了。

雇佣兵和加入镇北军完全不是一种概念,前者是生活所迫,后者则是背叛了生他养他的草原,成为了所有草原人心中的走狗。

但他始终没有真的把这两个字说出来,因为就跟屈云灭邀请他打一场的时候一样,那时候他知道他—辈子只有这—次机会,而这时候,他同样知道这一点。

加入镇北军,以自己的实力让整个镇北军折服、让中原人折服,成为屈云灭手下的将军,带着兵马在草原上驰骋,成为柔然王,毁掉柔然贵族最心爱的奴隶制,让所有同族都能处于他的治理下,却又不属于他

这图景真是太美好了,美好的让他舍不得说出那两个字,只是无声的抗拒着。

地法曾渐渐垂下了眼睛,他知道在这长久的沉默之后,这位陈留尹已经明白了他的答案。

没错,萧融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。

他爽朗的笑了一声,还喝彩道:“不愧让我费了这么长时间的唇舌!那你明日就从护卫统领做起,虽说是护卫,但你还要帮我做一些杂活,对了,我有个弟弟和祖母,你记得去拜访他们,让他们记住你长什么样子,我祖母有痴症,但想来你应该不会介意的。”

说完,他让地法曾继续好好休息,然后就心情大好的走了。

他后面的地法曾:“…”

你真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吗?!

另一边,萧融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,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桌上的茶壶,然而刚推门进去,他就惊讶的发现屈云灭坐在这里。

而且他面前正放着一个茶壶,见萧融进来了,他默不作声的把茶壶拎起来,倒了满满一杯之后他说道:“喉咙都要走水了吧?来,喝点润润嗓。”

萧融:””

他走过去,没有立刻就喝,而是迟疑的看着他:“大王听到我和地法曾说什么了?”

他开始回忆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屈云灭的坏话。

没有啊,都是好话,他也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诋毁屈云灭啊。

但屈云灭这淡定的模样让萧融无法确定,毕竟屈云灭不禁夸,他要是听见了,此时不该一脸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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屈云灭也确实是这么回答他的:“没听到,只是我进来的时候听见了你的声音,你又那么长时间没过来,怕是没少说。”

萧融这才放松的笑了一声:“的确,地法曾有些固执。”

屈云灭点点头:“那你喝完便去休息吧,那些公务本王会处理的。”

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,萧融—愣,连忙问他:“大王过来是有什么事吗?“

屈云灭:“没有,就是过来转转。”

萧融还是很疑惑,但屈云灭已经出去了。

而走出了萧融的院子,一直维持着淡漠的神情回到自己的住处,把门虚虚的掩上之后,屈云灭才忍不住的吐出一口气来。

站在原地,望着眼前的一点,屈云灭安静了很长时间,直到非常突兀的一声笑在这个房间里响起来。

这个笑似乎打开了什么开关,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痛快又愉悦的笑声出现,这笑声从门缝中溜出去,外面站岗的两个卫兵悚然的看向身后。

怎么回事,在杀了这么多年的人之后,大王终于疯了?

几家欢喜几家愁,有人高兴成这个德行,然而有人却快要跳上房梁了。

张别知无法接受简峤给他带来的噩耗:“什么叫有人捷足先登了?哪个不长眼的敢跟我抢官职?!“

简峤:“”

他是真没想到,某天连个护卫统领的职务都能成为香饽饽。

他把地法曾的名字告诉张别知,而张别知先是愣了一下,然后就开始回想这个名字为什么那么耳熟。

片刻之后,他惊怒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那个柔然人?!我看他器宇不凡才破格雇佣了他,他连家眷都没有,也是个独来独往的怪胎,要不是有我在,他哪有机会到陈留来,他不感激我就算了,居然还背叛我! ”

不行,他受不了这个委屈。

他要去找萧融评评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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